其实，艳艳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不曾对她有印象。2001年5月间我又一次到伏义河村，因是傍晚时分，又是修剪枣枝的季节，故村中少有大人。我便和娃娃们逗乐，见到学生娃便说：“认识我吧?”因为已来过三四回，所以很自信，果然远处跑来两个女娃，边指点边朝我笑。我来了精神，冲着她们说:”可认识我？”“认识哩”。她们果然是说。我高兴了: “我给你们照过相吧?”我给这个村的娃娃送过不少照片，所以我这么问。“没有哩!”她们摇摇头。印象中我拍过一幅三个女娃合影的照片，便再比画道：“我拍的三个女娃合影中都有谁？”一女娃抢道：“有芳芳，有庆庆，有艳艳!”紧接着另一个女娃补充道：“艳艳没了!” “什么叫没了?”我不解地问。“没了就是死了” “是吃老鼠药死的!” “上个月的事”娃娃们开始争先恐后地抢着说。我根本无法理解，也不敢相信。

晚间，我躺在炕上回忆。去年正月间我来伏义河村时在村中心处遇见一群人，老人们晒着太阳打扑克，娃娃们在老人们周围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还不时和我淘气。我的镜头一对准她们，她们立刻像鸟一样散开，或者转过身子，令我无法抓拍。无奈之下镜头只好朝别处搜索,即刻定格在一个磨盘边。这里相依着三个文静、腼腆的小姑娘，衣着和城里娃别无二样，正怯生生地朝这边张望。我立刻揿下快门……，便到了娃娃们集中的学校，将三个女娃的合影照及其他照片交给尚未离开学校的娃娃，并再三嘱托要交到本人手中。三人中谁是艳艳呢？

第二天清晨，我又来到村里，一路与村里相识的人打招呼，也顺便打听艳艳的家。旁边的娃娃说艳艳家就在不远处，并带我前往。进入艳艳家昏暗的窑洞里，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一切。这是一个贫穷、凌乱的家庭，破旧的灶台放着几个砂碗，紧连灶台的炕上堆放着几床败色的铺盖，几件残缺的家什里放置着全家的财产。我终于在发黑的墙壁上找到了一个镜框的右下角果然见到了那张熟悉的三人合影，经指点才知站在左边的穿黄色棉袄，脸庞圆圆，模样乖巧的女娃就是艳艳。艳艳的母亲神情呆滞地告诉我：那天晚上艳艳自邻家看电视回来，肚子饿了,顺手摸起放在水瓮盖上的馍馍便吃，而这是她母亲亲手放在水瓮盖四周的拌有老鼠药的四个馍馍中的一个。她母亲认为将药馍摆成个方城，放在盖中间的人吃的馍馍就不会被老鼠偷吃。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仅过了一小时，药性开始发作，艳艳在炕上打滚，叫唤喉咙痛，她母亲以为是吃了什么东西噎住了，便在艳艳背后捶了几下，仍不见效，又用当地土方子——将绿豆碾碎加香灰冲水给艳艳喝。折腾了一个时辰，艳艳已不省人事，口吐白沫，再后来吐的全是黑血。这时查看水瓮盖,发现少了一个药馍,才知缘由。“肚子里都烧烂了。”她母亲木然地说，脸上满是自责与内疚。仅仅两三个小时，一个活生生的娃娃就没了，而且是在那样极度痛苦中死去，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无法再听下去，迅速离开了房间……

艳艳可能根本就不记得我这个陌生人，但她猜测她拿到那张照片时的心情一定是又高兴又吃惊的，毕竟是一个早已忘却的过路人送来的。我站在外面让心绪平静了一会儿,又返回艳艳家，仔细在镜框中搜寻，想看看艳艳幼年时的照片，竟然一张也没有！我真的感到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我为艳艳的母亲和弟弟拍了一张合影，并许诺下次来时一定带幅艳艳的放大照片。可怜的艳艳刚刚从邻家电视中知晓一点外面世界的事，就又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破例，我在伏义河村多呆了一天。第三日清晨，我来到了村中小学。老师听说我为艳艳而来，动情地说：艳艳是个很文静，可爱的姑娘，平时学习很用功，作文写得不错。我看着仍贴在墙上的班组成绩单，艳艳的各科成绩属中上等。我又向合影中的另两个女娃娃芳芳和庆庆问起艳艳，她们都哽咽着说好想她。老师告诉我，艳艳刚没了那几日,艳艳的爷爷怀揣着艳艳的照片，拎着艳艳的书包，每天哭泣着来到学校说要接艳艳回家，每时候，全班同学哭，老师也哭，全校哭成一团。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离开了伏义河村。同行的当地朋友告诉我，艳艳死后，来“求婚”的人家还不少，最后家里真的将艳艳”嫁”给了附近土岗村一个姓郝的亡人，听说这个死于二十年前，当年十几岁的少年如果活着的话比艳艳的父亲年龄还大。这是当地风俗，十二岁以上的没结婚的人死去，日后一定要寻个配偶合葬，这叫“弥婚”。听着这些风俗，我的心中涌出难一个问题，犹豫了一阵,我小心翼翼地问同行：“对方家表示点意思了吗？”活人是有彩礼的，我寻思。“给了嘛，要五千，人家给了四千。”我沉默了。那一宿我实在无法入眠。

几日后的一个正午，我来到土岗村，在村民的指点下，寻到了静静的山坡旁一座朝南的新的墓茔。我在无字的木碑旁放了两块巧克力……。